没有指向的焦虑实际上是死亡焦虑

多年前，心理学家罗洛 •梅曾风趣地说，在没什么可焦虑的时候，人们总是试图焦虑点儿什么。换句话说，没有确定对象的焦虑会立即寻找明确的目标。苏珊的故事将告诉我们，当一个人对某些事情过分焦虑时这个观念是多么适用。

苏珊是一个循规蹈矩又很能干的中年会计师，她曾因和老板起冲突来我这里咨询过。我们面谈了几个月，最后苏珊辞职了，她自己开了一个很有竞争力也很成功的公司。几年之后，她打电话来想立即预约咨询。当时我几乎听不出这是她的声音了。以往她总是声调上扬、镇静自若，这回听起来却哆嗦而惊慌。那天稍晚些时候我见到了她，她的样子让我大吃一惊：她原本举止优雅、穿着得体，这次却衣冠不整、情绪激动，她的脸红红的，眼睛都哭肿了，脖子上还缠着一条绷带，略微有点儿脏，苏珊有些迟疑地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原来，她已经成年的儿子乔治，原先有一份很好的工作，也很有责任感，现在却因贩卖毒品被关在了监狱里。

当时，乔治因一个小小的交通违规被警察拦住，警察却在他的车里发现了可卡因，乔治自己也被检测出来服用了毒品。由于曾经在吸毒后驾车，他已经参加了州政府组织的康复计划。这是他第三次卷入与毒品有关的违法行径中，他被判处一个月的监禁，并得参加为期十二个月的戒毒课程。

苏珊已经整整四天哭个不停，她吃不下、睡不着，更别谈去工作了（这是二十年以来她第一次无法工作）。晚上，她被脑海中关于儿子的可怕场景折磨着。乔治贪婪地从一个棕色纸袋赛着的瓶子里吸食毒品，衣衫褴褛、满嘴烂牙，最终死在阴沟旁边、“他会死在监狱里的。”苏珊对我说。她继续说到自己如何竭尽全力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如何想尽一切办法企图让儿子获得保释。当她看到儿子小时候的照片时几近崩溃。那时的乔治像个小天使，他有着金黄色的卷发、会说话的大眼睛，更重要的是，那时乔治的末来有着无限美好的可能．

苏珊一向自认为很能适应环境，也能够创造属于自己的生活，即使有着放浪无能的父母，她依然能不受影响地获得自身的成功。但是，遇到眼前这种情况，苏珊觉得完全无能为力。“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苏珊追问着。“这是一种背叛。他故意破坏我为他安排的人生道路！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呢？难道我没有给他应有的一切？为了让他成功，我甚至帮他铺好

每一块砖头！我给他最好的教育，教他学网球、学钢琴、学骑马，而他呢？他是怎样回报我的？如果我的朋友们发现了，这该多么丢人！”想到朋友们的孩子都是那么成功，苏珊无法控制地心生嫉妒。

我首先提醒苏珊一些她心知肚明的事，比如儿子将死在阴沟里的想法是非理性的，除非大灾难爆发，否则这实在不可能。我还指出，事实上，乔治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他参加了戒毒课程，并且正在与一位出色的咨询师进行一对一的治疗。况且，戒除毒瘾本来就很不容易，毒瘾复发（通常还不止一次)几乎很难避免。所有这些其实她都知道，在儿子的戒毒课程中有整整一个星期的家庭治疗，她最近刚刚参加完回来。而且，值得一提的是，她的丈夫并没有像她这样如此关注儿子。

她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为什么乔治这样对我？”这个想法本身是非理性的。当我建议她把自己从这些画面中抽离出来时，苏珊自己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其实，儿子的毒瘾复发与她的关系并不大。

虽然任何一位母亲都会为儿子复发毒瘾、蹲进大牢心烦意乱，但是苏珊的反应看上去有些过激。我开始怀疑她的焦虑可能另有来源。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苏珊内心深处的无助感。她一向觉得自己很能掌控环境、利用资源，但现在，这种认识被击溃了—她无法为儿子做任何事情（除了让自己对儿子的生活暂时放手以外）。

可是，为什么乔治成了她生活中如此重要的中心呢？的确，那是她的儿子，当然对她很重要，但乔治对她来说太过重要了，就好像她的整个人生完全决定于乔治是否能成功。于是，我向苏珊讲述了我的观点：许多父母通过孩子让自己的生命不朽。这引起了她的兴趣，她承认曾希望通过儿子来延续自己的生命，不过现在她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不能胜任这份重任。”她说。

“有孩子能胜任吗？”我反问道，“而且，乔治自己也不会想这么做。所以，他的所有行为，他的毒瘾复发，都与你无关！”

在这次治疗快要结束时，我询问她脖子上的绷带是怎么回事。苏珊告诉我她最近刚刚做了颈部拉皮（一种美容手术）。当我想继续问下去时，苏珊显得有些不耐烦，想把话题重新转回到乔治身上，这也的确是她来约见我的原因。但我不能让关键点就这样溜走。

“我想听听看，是什么让你决定做美容手术。”

“好吧，我痛恨岁月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我的胸部，我的脸，尤其是我松驰的脖子。拉皮手术是我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生日？”

“六十大寿。就在上周。”

她谈到自己已经60岁了，发觉时光飞逝。（我也讲到自己已经七十多了。）于是，我总结道：“我的确感觉到你的焦虑有些多余，毕竟你心里的一部分很确定地知道戒毒过程中的复发非常普遍。我认为你的焦虑有一部分来白于其他方面，你可能把它们转移到乔治身上了。”

苏珊使劲点点头。我得到她的肯定，便继续往下说：“我认为你的许多焦虑是关于自己的，而不是乔治的。这和你的六十大寿，你意识到自己的衰老以及死亡有关。你内心深处一定在恩考一些重要的问题，比如你今后的生活将如何安排？什么才能带来意义感？尤其在你意识到乔治难以成为你的接班人之后，这些问题愈加提上议程。”

苏珊从刚才的不耐烦逐渐变得饶有兴趣。“我还没怎么想过关于衰老、时间不等人这些，在我们以往的治疗中也从来没有涉及过这个话题。但听你这么说，我觉得我有点儿明白你的意思。”

治疗结束时，她看着我说：“我无法想象你的观念将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我。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在治疗的最后十五分钟里你完全抓住了我的注意力。这也是最近四天以来，我的头脑没有被儿子占据的最长的一段时间。”

我们约定在下周某天的早上继续咨询。苏珊以前在我这里咨询过，知道我早上的时光通常是用来写作的，她提醒我这样的约定打破了我的习惯。我告诉她，下周有几天我要去参加儿子的婚礼，因此改变了日程安排。

为了尽可能地为她提供帮助，在苏珊旁开咨询室时，我补充说：“苏珊，这是我儿子第二次结婚。我记得他刚离婚那阵子着实不好过。当时，我身为父母却无能为力，这感觉实在糟糕透了。我也明白你现在的感受，那种想要帮助孩子的愿望在我们心里其实根深蒂固。”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我和苏珊更多地探讨她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乔治的问题，而她对于乔治的焦虑也奇迹般地消失了。乔治的治疗师建议 （我也赞成）如果这对母子中断联系几个星期，将会对双方都有益处。

苏珊想要了解更多关于死亡恐惧的知识以及大多数人如何面对这种恐惧，于是，我和她分享了我在本书中提及的一些观念。第四周的时候，苏珊告诉我她感觉自己恢复正常了，我们于是约定几周之后再见一次面，在最后一次面谈中，我询问她在整个治疗过程中觉得哪些部

分对她最有帮助。她清楚地区分了我所提出的观念和我们彼此之间有意义的关系。

“最有价值的是，”她说，“你告诉我关于你儿子的事情。我为你如此坦诚地走近我而感动。此外，我们探讨的另一个主题我如何把自己对生活和死亡的恐惧放在乔治身上，这着实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相信你是对的。但是，有一些观念，比如你所采纳的伊壁鸠鲁的那些，的确非常……嗯…⋯非常睿智。我简直无法告诉你它们到底有多好用。不过，毫无疑问的是我们在面谈期间发生的一切的确非常有效。

苏珊将观念和关系一分为二是一个关键点。无论观念本身多么有用，假如没有与他人的亲密关系，它们也会毫无用武之地。

在这次面谈的后半部分，苏珊宣布了发生在她生活中的令人惊喜而有意义的改变。“我有一个大问题是太把自己封闭在工作里。我成为注册会计师已经很多年了，这几乎占用了我成年之后的大部分时光。我现在觉得，这对我来说实在不是个好角色。我明明很外向，却做着非常内向的职业。我其实喜欢和人们待在一起，保持亲密的联系，而注册会计师这职业太像个修道士了。我需要改变我所做的事情。几个星期前，我和先生很认真地讨论了我们末来的生活。我还有时间可以去从事一份新职业。我讨厌变老以后回首走过的路，才发现自己居然从来没有尝试过做点儿其他事情。”苏珊告诉我，她和她的先生过去总是开玩笑似的说到他们的梦想—在加州风景胜地纳帕谷开一个小旅馆，让游人可以在那里住宿、享用早餐。现在他们开始认真考虑这个计划。上个周末时他们就与房产经纪人一起去看出售的各种小旅馆了。

六个月之后，我收到苏珊寄来的明信片，她邀请我有空去看看。那张明信片上印着一栋迷人的小旅馆，背面写着：“人住旅馆第一夜！”

苏珊的案例说明了几个要点。首先是她对儿子的过分焦虑。苏珊因儿子蹲了大牛而深感痛苦的确理所应当，为人父母都会这样，但是她的反应有些过激。毕竟，她的儿子已多年与毒品有染，也曾有过不止一次的毒瘾复发。

当我从她脖子上有些脏脏的绷带，美容手术的痕迹开始切入治疗的关键部分时，我只是做出理论上的猜测。但是，我犯错误的可能性非常小。因为在她那种年纪很少有人不去考虑衰老的问题。她的美容手术以及六十大寿引发了隐秘的死亡焦虑，而且她把这种焦虑转移到儿子身上。在治疗中，我引导她意识到焦虑的来源，帮助她直面这种焦虑。

苏珊为治疗过程中的好几项领悟感到震撼。比如，她的身体正在衰老，她的儿子象征着她的生命不朽，但她只能有限地帮到儿子或延缓自己的衰老等。最终，她意识到自己过去的生活有那么多遗憾，这引发了她人生的巨大改变。

我们能做的比只是单纯减轻死亡焦虑要多得多。死亡意识可能成为觉醒体验它是强有力的催化剂，能引发我们人生的重大改变。

文章摘自《直视骄阳》——征服死亡恐惧